秦腔
我也是个农村人。
小时候无知无觉,不管是农村城市还是地球火星对我来说都是同样陌生的概念。即使知道它们的含义,又有什么区别呢?我小小的双脚连周边十里都丈量不全。
后来年纪渐长,去了县里上小学,甚至还趁着身量尚小,坐着半价的火车去首都旅游了一圈。这时才明白,世上不只有村里种着苞米黄豆的黑土地,在县里有阔气的百货超市,在北京更是有连成线的小汽车和仰着头都看不到顶的大高楼。万幸我从姥姥那儿继承了豁达乐天的性子,尽管亲见北京老太太用我吃不起的牛奶火腿喂她的小斑点狗,我也只是哈哈一笑,从没有因此嫉恨城市或者怨恨农村。
但看到了世界的宽广并不意味着了解了世界的规则,眼界的局限下我大学报名了个一无所知的专业,蹉跎四年后又被介绍进了老家一个乏善可陈的私企,这固然有家长的干预,也是因为我自己同样茫然无措:我们一家子的农村人都从未听过什么面试,还有怪洋气的"offer"。外出求学改变了我的生活习惯,我“出去没几年口音都变了”,在私企和挖机师傅们同吃同住了三个月,却始终难以融入。我终于明白我已经不属于这里,我当不了农村人了。于是我不顾家长的反对毅然决然地独自来到了杭州。
一个人在杭州的日子当然艰难。我失去了应届生的身份,而之前的工作经历也没给我带来任何的积累。拿着所谓“已经花了”的简历四处碰壁后,我决心转码,从头再来。我在回迁房里租了一个小单间,房东是个只会说杭州话的奶奶,白天默默整理租户的快递盒子,准备卖给废品站;晚上抱着电饭锅,边用饭勺吃饭边望天发呆。我忍不住想起在老家的姥姥,她白天在寻几个姐妹打麻将,晚上在看一群人扭秧歌;同为农村老太的房东奶奶却被一群满口普通话的年轻人包围着,她的沉默和我旁听挖机师傅们聊天时如出一辙。我的村子还在,但我和它相看两厌,因而逃到了城市;房东奶奶的村子被夷平盖成了CBD,她待在面目全非的故乡里,竟比我还感到陌生。
我现在终于在这座城市里求得了勉强容身的立锥之地。上次回老家已经是多年以前,我却慢慢捡起了很多老家的方言,我现在经常说“嗯呐”、“埋汰”,我甚至还偶尔听听二人转,但我心里明白,这些叶公好龙式的缅怀其实也无助于收紧我身上的风筝线—它早就已经断了。
2025-08-0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