掉文

掉文，也叫掉书袋，大概算得上一种雅疾。真正的大师开宗立派自成一家，没必要时时旁征博引借花献佛；反而是一些俗人，每每“与人交谈便借刁言以逞才”。

这病的常客之一便是落魄秀才。盖因他们开蒙入塾时，免不了于庠序中梦会周公，而后又被同窗扯着脖子高叫的“关关雎鸠”惊醒，解梦得一谶语曰“龙飞有官位大贵”，从此顾盼自雄，自恃木秀于林必有后报。奈何不得好风借力，尽管小时了了也终究伤为仲永。

然则“君子固穷”，“吾何慊乎哉”？“邦无道，富且贵焉，耻也”！“是不为也，非不能也”，“君子无所争”，“夫唯不争，故无尤”。不知秀才们说得是否真心实意，只是在别人听来，始终少不了一股穷酸味。

还有一种西学门生，那就更有异趣：明明四座全是黄皮肤黑头发，他却突然开始口吐洋文。大家都以为他不幸罹患“次发性语言功能障碍”而面面相觑，此公却误以为众皆折服，越发抖擞精神，所谓“ESFP人格”外露，当场开始口沫四溅地大谈特谈什么“伊壁鸠鲁”，又什么“斯多葛主义”云云。和纯国货比起来，除了胡言乱语，还要再加上一个水土不服。

他们的掉文痼疾并不难治。仅需少许孔方兄便可使其病体渐瘳，因为此时他们已不好再说什么“小人怀惠”；倘若再加大药量许之以富贵，那更是霍然而愈，从此绝口不提什么“圣人为腹不为目”了。

另一种喜欢掉文的人是乍富文盲。走进他的宅院，门口清澈见底的水池还没换过鱼，客厅四四方方的红木家具还散着漆味，墙上龙飞凤舞的草书横幅还没因为受潮而长出霉菌。

这都是末节，最要紧的自然还是主人家的书房，书房里最要紧的自然是书架，书架上最要紧的自然是书了。但见一壁的木格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小牛皮包着的典藏精装，这一本书脊上写着《弟子规》，那一本写着《菜根谭》，另外还有《厚黑学》也是万万不能少的；要是再有一本《马云传》，那就更显得主人博古通今；除此之外再来一本《人性的弱点》，那谁还能不赞叹一声学贯中西？

参观完毕后落座上茶，主人大手一挥：“孔圣人有句话：‘在家靠父母，出门靠兄弟’，咱们兄弟们今天齐聚，也不为别的，就是一起喝喝茶，聊聊天。莫言说得好：‘亲戚越走越亲，兄弟越走越近’，大家没事常联系，有事的时候才能不客气嘛！”众人抚掌大笑，一时宾主尽欢。

他们的掉文新症也和钱有关。不消多久，眼见他们起完高楼宴完宾客，忽然间又大厦将倾，最后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，而这时他们的病必然早就已经好了。

如此说来，掉文一病竟然全是以名利为主方，可见名为雅疾，其实不雅。

2025-08-29